然而让他惊讶和意外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沿着被清扫过冰雪而堆集在两侧用稻草隔开的碎石大道,往来不止满载着灰褐色石炭的车马辚辚;冒着依旧凛冽寒风而往来如织的大小河船。许多船板上都堆满了冻的硬邦邦的渔获,或是其他用途不明的货物。
又比如沿着江边引进来的河渠,一字排开的巨大水轮和许多终日冒出烟火的冶炉、工坊林立其间,各种锻冶和营造的郎当轰鸣嘈杂声,可谓是远近皆可闻止。
穆好古甚至还看到了一群席地坐在光秃秃的晒谷场上,一边晒着冬日里不多见的太阳,一边跟着个秃头,摇头摆脑的齐声唱念着什么的大小孩童,清脆的稚声朗朗之间赫然已有几分的章法和次序了。
而他们说唱念的内容隐隐约约听在穆好古的耳中,却是有些毛骨悚然而不寒而栗起来;因为这些孩童所齐声跟读的乃是对于朝廷十足的谤言和大逆不道的非论所在。
“好哥儿,好兄弟,
加了义军翻身去,天下穷汉都抬头;
扫平人间不公事,杀尽一切害人虫,
消灭贪官与恶霸,太平江山稳坐去。。。”
“贪官污吏莫猖狂,穷汉贫家莫忧伤,
有朝一日云开散,我等清平天下去;
肩扛枪、手捉刀,我们来把天下打;
义军到,官府倒,
土豪劣绅不轻饶,贪官污吏全埋掉。。”
“太阳出来亮堂堂,义军英名传四方。
穷人跟随打天下,豪强劣绅尽扫光。”
若不是他身份极为重要的使命,这一刻穆好古只想不顾体面和修养上前好好的斥骂和教训一番,这些无君无父而一心从贼的微贱之徒。
这些蝼蚁、虫豸一般的小人,怎么就不能丝毫体谅朝廷的大局和长远将来,为什么遭了灾受了难就不能偷偷躲在家中等着饿死、病死便好了,非要跟了这些大逆不道之辈出来败坏朝廷的天下,让贵为九重之上的天子和朝堂诸公,劳心竭虑而时时刻刻不得安生呢。
然后,穆好古甚至见到了一些疑似士子的存在,就在大路边上或是不远处的工地里;他们站在那些挥汗如雨的人群中比划着什么呢,或是奔走往来于棚子和印章之间;虽然同样打着补丁的号服陋裳,却自有一种异于他人的气度和举止习惯。
因为这种有些眼熟和近似的人物风范,他其实在长安时也未尝少见过。那是因为屡试不第、穷困潦倒而大量聚附在延兴门內与升道坊之间的柴草市,以贫民私自乱搭的棚屋为栖身之所的贫寒士子们。
因为他们缺衣少食形容枯槁的样子,又被长安士民称作是“芦柴精”;差不多每年的冬日都会给冻死、病死一些;尤其是这些年来朝廷的财计日渐之下,就连国子监和太学都无力维持,他们的日常就不好过了。
但在这儿那些疑似的贫寒士子,虽然脸色依旧被冻的青白或是蜡黄干裂;但却没有了常见的愁苦之色和郁郁于心的愤怨,反倒有些泛活和振作起来的颜色。
而对此穆好古只能无奈的暗自叹然,而连呵斥和怒骂的心思都淡了。既然就连晓以大义的圣贤书也改变不了,这些好歹多少读书知礼之人自甘堕落,那也只有让王师的刀剑来让时人明白,什么叫做忠君爱国之道了。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深有同感和体谅起那些,屡屡被朝中清流、直臣弹劾为滥杀、酷暴的守臣和将帅们的心情了。这些不思忠君体国而唯以小利小害为驱驰从贼之辈,实在是不杀之尽族不足以明正天下人心啊。
然而当他抵达了江陵城下之后,却又是忍不住怒火中烧起来了。因为穆好古看见码头上新靠上来的一艘大船,以及从船上走下来明显是皮裘衣袍光鲜的商人,以及满身穿绫戴锦的乘客。
前者素来以投机居奇和唯利是图著称,哪怕冒着被贼寇劫夺的风险和被官府清算的干系,出现在草贼这里也是不在意为奇的。但是后者的举手投足之间,就算是坏成了灰穆好古也是认得出来;那若不是官宦人家的做派,就是出自某个世家大族的背景和干系。
当初在他长安用事与小杨枢密府上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形形色色的不少存在了;但没有想到,到了这南方地方上的官宦人家或是世家大族,也有人会公然与这些杀官造反的草贼交通一时。
他忽然就没有多少生气的余地和立场了,而变成某种隐隐的惶然惊恐起来。似乎自己无意间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真相了。为什么朝廷在湖南和岭外的局面,会崩坏和陷没的如此彻底了;难不成除了官军颓废和将帅无能之外,还与这些地方居心不明的世家大族有所干系么。
然而接下的时间里,暗自按照小杨枢密的额外吩咐,一心打量和努力记录着草贼治下地方的风物穆好古;却没有被带到城中的宾馆或是官邸当中,而是被引到了城外的一处校场当中。
这不由让穆好古顿然两股战战而步履沉重暗叫苦也,就连之前的想好的一肚子构思和游说之言都忘却的七七八八;难道这些草贼毫无交涉之意,而要不由分说先杀了自己祭旗明志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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