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不曾想的如此长远,”李如海低着眼睛,垂手立在一旁,继续道,“老奴只知道为陛下分忧,倘若老奴分不了,还有王爷在,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不知道是菊花茶起了作用,还是李如海这话说的正是时候,苏恒烧心的怒火竟然缓了下去,颇为无奈的叹口气问,“也不知皇兄现在如何了?”
比起退敌守国风风火火的苏恒,苏忏简直是菩萨一样的温和,就算是来抢钱的土匪,他也能讲一番道理,先劝,劝不听就打残再劝,总而言之能回头是岸。
可面对谢长临的时候,这番功夫可算见了鬼。油盐不进,水火不侵,只是高高的站在屋顶上,眼睛追随着苏忏的一举一动。
“……下来吧,”苏忏叹了口气,“桂花酒喝吗?清源观自己酿的,可不算好,比不了鬼市的。”
谢长临的眼睛亮了一下,轻飘飘的落到他身边,点了点头,“喝……你们清源观上开的桂花很香。”
苏忏闻言,轻轻笑了笑,“我八岁那年,父皇就为我想好了去处,这漫山遍野的金桂树都是那时种下的,而今十多年了。”
他倒还记得那一年,非是因为桂花糕,而是一场噩梦。
谢长临见他神色不对,忽然想起洛明之前说过——崇安十三年,大楚北边的游牧民族相互吞并,在草原上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部落,自称巴渎,意为“苍穹之鹰”,信奉伫立黄泉彼岸的魅鸟。
崇安十七年冬,恰逢苏忏八岁诞辰,巴渎部落遣特使入京,名义上为先帝备下一份大礼,却趁入夜时分暗害双子,苏恒平安无事,苏忏却就此失踪。
当年大楚国内局势刚刚有点起色,不宜大动干戈,于是对外只称巴渎特使无状犯上,而苏忏的失踪也以“出外历练”为借口不了了之,民间最多猜疑背后暗藏的其实是“流放”,只有极少数的朝中重臣知道当日真相。
所以数年后苏忏返回大楚故地,倘若不是与苏恒一母同胎,眉目近似,恐怕朝中无人会识得这位倒霉催的王爷。
可那些年,苏忏在什么地方,遭遇了什么,从哪儿学来这一身的本事……便连谢长临也查不出来。
他下意识觉得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只能轻轻拍了拍苏忏的肩膀,小声问,“酒要温一温吗?”
皇城中不能滥用法术,否则鉴天署又要闹翻了天,谢长临虽然觉得麻烦,还是乖乖用火石点了炉子,慢腾腾的等酒温。
“魔主?”苏忏的回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谢长临反而比他更阴郁些,眸子里泛出深蓝色的荧光来,盯得火焰都有些发颤。
“我不喜欢你这么喊……“谢长临将怔怔的目光一收,方才的出神便了无痕迹,“像是离我很远。”
“……”苏忏白了他一眼。
这人算是蹬鼻子上脸的鼻祖吧,稍微搭句话都能被他带偏,就算一开始义愤填膺,占尽上风,不多时竟也觉得这气来的没道理,秀才遇上兵,终归败给他了。
“咳……谢前辈,我能问你一件事吗?”苏忏将酒从炉子上拎起来。
瓷做的酒坛,终归是有些烫手,这疼刚渗进皮里,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谢长临自然而然的接过去了,他倒是丝毫不觉得烫。
“你问,无论什么我都告诉你。”
一开始苏忏还能被他有意无意的赤诚撩的有些难为情,经过几个月狂轰乱炸般的洗礼,反倒习以为常了。苏忏自顾自斟一杯酒,颇有些好奇的眨着眼睛道,“我们是否曾经认识?”
“是,”谢长临既然答应了他毫无隐瞒,居然真的知无不言,“只不过你全不记得了。”
“什么时候,”苏忏又问,“我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他对自己的人品还算有些了解,虽不至于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但鉴于偶尔的添油加醋,总能将一句话说的颇有歧义……这是道士求生的本能,倘若乌云盖顶,血光之灾不换个说辞,恐怕早被打死打残了。
谢长临忽然抬起头望向他,群山广袤的眼睛里像是斧劈开一道裂谷,自深渊中倒映出山河万里,璀璨星辰,“你说,若有一日我能修成人身,便跟我沧海桑田,白首与共。”
“……”苏忏不信。
以他不道德的程度,这句话恐怕得听成,“你以后要是个美人,我才带你四处浪荡”。
“你还说,灼木梧桐上栖息凤凰,你要拔它的尾羽与我做个信物。”谢长临笑了笑,“但至今那只凤凰仍然尾羽齐全,我还在等……”
“可……可以了……”苏忏禁不住有些尴尬,实在觉得自己这一世修为尚浅,实在比不上谢长临嘴里这位没皮没脸的高人。
被苏忏打断了回忆的谢长临也随之沉默下来,两人自顾自的喝着酒。
墙角菊花少了刻意的修剪,早跟杂草结上了深厚友谊,雪球一样的苞儿已经要开了,上头爬着只七星的瓢虫,行动细微而缓慢。连秋天也快到了尽头,倘若它能倔强的活着,再顶过三五十年有个普通的根基,也能得道成个妖。
谢长临看起来不像是有恻隐之心,这时候却手指一弹,将一抹细微到极致的妖气注入瓢虫体内,至少近三年的冬天不用愁,之后便看它命该如何了。
苏忏忽然心念一动,“说起来,妖魔皆有原身吧?洛明是只辟邪兽,那前辈是什么?龙?凤?麒麟?乌龟?”
“萤火虫。”谢长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