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既重佛道,自武承嗣而下,无不效而法之,连我都背得几篇经书在肚内,对答时征引几句,不至出丑。近侍中如婉儿、崔明德、贺娄等,更是精修佛法,常有惊艳之语——这都在我意料之中。
叫我意外的却是阿欢,她素来谨言慎行,人在御前,亦常常如不在一般,这次却与慧安禅师论法,自世传佛法一路论至梵文真义,分毫不乱,最后虽是落败,但只看满堂的神情,便知她之经义,已修到何等地步。母亲对此亦颇为赞许,当众赐下经文佛珠,惹得诸武一阵骚动,望向阿欢的眼神颇为不善。
我因这几日都是分开住着,不好问她,回程时挤到她车上,巴巴地要问她一句,没开口已被她先答了:“你不在时,我一人没什么事做,只好以此自娱——恰好也是我管着这些事,要看经书,或听经讲,都甚便宜。”
我听见“自娱”二字方安了心,轻笑道:“你既喜欢,就看看也好,我那里也有别人给的几卷梵文真经,等回去就拿给你。”
她拿眼瞥我:“我看你倒像是不乐意我看这些似的。”
我忙笑道:“并没有。”被她一瞪,才笑嘻嘻道:“看经书是好事,只怕你学了那些清净法门,把我丢在一边,我可怎么办?”
她将经书卷起来遮住一半脸,两眼露出来看我:“若真能习得清净法门,便是修得佛门正果,不知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你不替我高兴,却只想着阻拦?”
我讪讪道:“那倒不是…”
她眨着眼看我:“那你是不信我能修得正果?是了,我也知自己资质鲁钝,入不得你长乐公主的眼。”
我大急:“自然也不是。”
她眉眼便带了笑:“那是什么?”
我见了这笑方知又被她耍了,恼道:“我是怕了你了,本就伶牙俐齿,再学着这些高僧辩佛讲道的,更是不得了了,我也不和你辩,你爱看什么便看什么,学佛学道都由你,你真入了道,我就也舍身去你那寺庙,你持斋的时候,我就在你旁边吃肉喝酒,你念佛的时候,我就叫舞,你成了正果往西天极乐去了,我就…就找七八个小娘子做那人间极乐,看你在西天怎么把经念下去!”
她笑得书都拿不住,却还一本正经道:“痴儿,我若真是修得清净法门,自然是断了尘缘的,你吃肉喝酒或是找小娘子,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我辩不过她,只能一头扑在她身上道:“你是我老婆,怎么没干系?”
她还怔着道:“老婆?”被我一挠,明白过来,笑得向后直仰,我不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不依不饶地挠了一阵,她到底不肯服软,只道:“外面还有人呢。”
我方气哼哼地坐定,她却又伸着头来觑我的脸色,拿手来戳我的脸:“出来一阵,也没亏待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本不想理她,听见说瘦了,却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道:“真的?”
她便笑:“当然是骗你的,你真瘦了,陛下就该怪我了。”
我恼得很:“胖得山都爬不动了,都是叫你喂的!”同是登山,连母亲都是步履从容、不见疲色,独我一个爬不多高便心悸气喘,母亲倒是没有当众责备,只是回头看了几次,叹了一叹,却臊得我恨不能躲到山崖缝里去,阿欢倒好,一口一句“是妾失职,未曾照看好太平”,回头又叫人炖了许多药膳来,白日黑夜地迫我吃,我虽未对镜细看,想来脸上多半也又圆了一圈——都是这人的错!
阿欢看我生气,倒笑得越灿烂,又拿手来拨弄我,拨得我真要生气了,才慢悠悠收回手,慢条斯理地坐正,眯着眼微微笑道:“你夜夜做梦梦见神仙,又一心向往那神仙世界,原来却不是西方极乐么?我听你描述,也不像是三清道尊的清静福地,不知世上除了这两处,竟还有别的神仙地界。果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欲以小管而窥全豹,竟不可得。”
我心中一紧,气哼哼地看她:“你又未曾身入佛国,怎知极乐究竟是怎样世界?纵是身入佛国,那里有三千大千世界,你只窥得一处,怎知别处如何?又怎知我梦见的神仙,就不是佛国的神仙?”
阿欢摇头浅笑:“我不必知极乐是何处,那极乐之门也不会为我这样的人而开。”趁着我怔忡的当口,伸手在我脸上捏了又捏:“痴儿。”
作者有话要说:
更正下昨天的注释,大人在唐代一般指双亲,偶尔也可用来指血亲长辈,不是高官。
第306章 则天(六)
她又梦见了先帝。近来日子过得越来越惬意,这样的梦本已极少了, 不知今晚为何突然又有了这样的梦, 还是在午睡时候做的, 午后她本想去花园里走走,看看这些年轻的孩子们踢踢毬、打打樗蒲,热闹热闹,做了这样的梦,无端地便懒怠动弹, 在寝殿懒洋洋地待了一会, 实在无趣,抬眼看高延福:“近来外间可有什么趣事?”
老东西立刻便啰里啰嗦地说了几件, 不是慈恩寺出了机灵的鸟儿, 就是稻田里出了什么祥瑞的形状,她听了几句, 颇觉不耐,唤长生几个来说,又都是宫里的家长里短, 她微微生出些焦躁,扬眉道:“崔明德呢?婉儿呢?她们在做什么?”
高延福低眉道:“郑娘子有些不好,上官承旨回去探病了,明日再过来。”
她蹙眉:“病了?是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