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大爷。”
贺九山说。
但他们没有亲缘关系,贺九山小的时候就认识了这名老兵,对他的感情无比深厚。
大爷。
贺九山叫了一声。
老兵没反应。
他已经太老了,老得耳朵不灵敏,眼睛也不清澈了,他得了老年痴呆,很久以前就得了。
刘半城和贺九山都清楚。
空气中一片寂静。
贺九山望着老兵,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让我大爷理我的吗?”
刘半城一愣,转向他。
突然,贺九山敞着笑,大声嚎了起来。
“紧步兵,严炮兵,稀稀拉拉汽车兵,吊儿郎当后勤兵;只要不出操,就是扛铁锹,不管星期几,就是不休息!一年干,两年看,三年四年往后站,五年打了背包就滚蛋!”
贺九山重复着这一段话,越喊越大声,就像一个撒泼恶作剧的大男孩一样。
老兵的脑袋动了动,身子歪向他们,有了反应。
贺九山不气馁,继续在他耳边嚎,
只见老兵皱了皱眉,然后拄着拐杖抖着腿从板凳上站起来,冲着贺九山的方向就蹦高骂,“哪儿来的野小孩?许你这么胡说!”
“紧步兵,严炮兵,稀稀拉拉汽车兵,吊儿郎当后勤兵......”
然后在刘半城惊愕的的眼中,老兵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追着贺九山满院儿跑,气得胡子都歪了;他们就像一对祖孙一样,爷爷追着不听话满嘴跑火车没大没小没纪律的屁孩子,屁孩子溜丫子就跑越追越来劲。
也只有当说起军队的时候,老兵常年混沌茫然的眼睛才会有一丝清明,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般。
不到一会儿,老兵就吃不消了,停在原地气喘吁吁。贺九山赶紧过来扶他,谁知道他一过来,老兵就不喘了,拿着拐杖往他身上戳。
刘半城连忙挡在前面护着贺九山,老兵老是老了,可他力气还大,一下下地那可疼着。
贺九山咂舌,“这老家伙,都老成这样了心眼儿还一点都没少。”
等老兵消停了以后,他又坐回板凳上,自顾自给他们讲起了他那时候打仗的事,他的眼睛落在远方,闪着光。
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说话会磕磕巴巴,拿筷子会抖,连走路都歪歪扭扭的上了年纪头脑不清的糟老头。
可在贺九山和刘半城的心里,他们看到了这位英雄慢慢从一个巨大的、厚重的、古板的,像是记录往事板的碑一样笔直挺立的大树,变成了一个佝偻、平凡的老者。
老兵细细地讲着他那些故事,他热爱的军队和战友,即使口齿不清,处处停顿跳跃。那悠远七八十年前的往事,让荒芜了九十多岁老人的脑袋去追忆,犹如捕风捉影。
第34章 34
晚上,贺九山和刘半城给老兵做了顿饭,清粥小菜,就着村里人时常送来的腌萝卜大白菜,倒也吃得其乐融融。
老兵拿不起筷子,手抖,菜刚一夹起就又掉盘子里。贺九山给他拿了个勺,把菜都胡噜进他的碗里。
老兵吭吭哧哧地嚼着,像个老小孩。
“一颗,两颗,三颗......”贺九山瞅着老兵吃饭的样子,数起数来。
刘半城放下碗,不解,“你在数什么?”
“我大爷牙都掉了没几颗还能嚼地动,真够可以的。”
这话说得,要多不尊老就有不尊老,要多欠抽就有多欠抽,把刘半城都给气乐了。
“你就欺负他现在手里没枪又听不懂话吧!”
贺九山邪肆一笑,手搭在老兵肩膀上,顺溜一嗓子,“我还就欺负他听不懂了,谁让他以前老教训我来着!”
说完,脚面一痛,老兵拿过拐杖直往贺九山脚上戳。
“哈哈哈哈......”
刘半城放声大笑,豪爽洒脱,笑容像明亮的焰火带着烫人的温度,在贺九山的眼中激越地烧着。
吃完饭,刘半城要回士兵们集体的住地帐篷。
贺九山说,就在这住,正好有两个屋,他大爷住一间,咱俩住一间。
“不了,我回去。”
“你们那破帐篷仨人住一块儿,挤得慌不说还味儿大,你就非得受这罪是吧?”
“这是纪律,我不能不遵守。”
“滚他妈的纪律!”贺九山声音高了,“下乡干农活干粗活本来就是服务,遵什么纪律?难道还有人盯着你们监督你们非住帐篷不可?”
“别胡闹......”
贺九山拧眉,表情坚毅决然不容商量。
“这儿我说了算,要么你跟我一起住这,要么你住这儿,我替你去睡账蓬!”
贺九山就是这样霸道的本性,只要他打定了主意谁都动移不了;就连刘半城有时也拿他无可奈何。
刘半城沉默着。
最终,他妥协了,把老兵搀进屋里帮忙洗漱完,拉了灯走出来。
“站在院里干嘛?不睡觉了?”刘半城摘下军帽,准备就寝的样子。
“不住帐篷了?”贺九山盯着他。
刘半城笑笑,“你要想住你就去,我不去。”
贺九山捡起一块石头,胳膊一抡,砸向了房梁顶上,惊吓飞走了一排站在瓦片上的鸟。
“睡觉去。”
屋子里睡的是东北的炕,冬天下头烧柴暖和,夏天瓷砖冰凉躺上去特舒服凉快。上了炕,两人各占一头,刘半城睡里边靠墙,贺九山朝外睡。
似乎是有点不自在,两人都背对着对方睡着。贺九山枕着一只手,睁着眼睛看着透过窗户洒进地板上的皎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