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头也来了。他戴一顶破草帽,一个人蹲在墙根下,不跟谁说话。一群光腚的孩子,爬在课堂外边的窗台上,从玻璃窗户里瞅着里面的韩老六。
人们都不说起有关斗争韩老六的事情,但心里都焦急而又好奇地等待,希望快开会。
韩老六的家里人,他的五亲六眷、三老四少、磕头拜把的,全都到来了,散布在各个人中间,他们都不说话。人们都认识他们,害怕他们,在他们面前尽装着对这大会不感兴趣的样子。
李振江走到老田头跟前,傍着他坐下,跟他唠起庄稼上的事。
“豆子咋样?”李振江问。
“完蛋了,草比苗还高,垄沟里的坐堂水1老远不撤。”老田头丧气地说。
1积水。
“苞米呢?”
“苞米也完了。”老田头一边说,一边述用手比量着。“苗有这么高,这叫老母猪不跷脚。”老田头说完,本来还要说:“都是胡子闹瞎的。”他瞅李振江一眼,想起他是韩老六的心腹人,又是韩家管院子的李青山本家,这李青山是胡子的插签儿1的,这样,话到舌尖,他又缩回了,只是丧气地叹了一口气。
1内线。
“没关系,老田头,”李振江四外望一眼,低低地说:“不要犯愁。六爷说,今年不要你租粮,现下你要是缺吃粮,往他家扛他三斗五斗的,也不算啥。”说完这话,他立起身来,挤到人堆里找别人唠嗑去了。
韩长脖到处在走动,有时跟人悄声唠一会,拍拍人的肩膀头,轻巧地笑笑。
刘胜跳上台,人们渐渐集拢在台下,眼睛都望着课堂的门口,赵玉林把韩老六带出来了。没有绑他,叫他上台去。萧队长跟着出来了。他看到了人们不关切、不热心的脸色。他在场子里到处走动,看见李振江神神鬼鬼地到处在乱窜,叫老万过去警告他:“他再乱跑,把他撵出去。”
韩长脖瞅见萧队长,慌忙挤进人堆里,不跟任何人说话。萧队长不认识他。人们明明知道他是韩老六的腿子,不敢告发。
韩老六一到台子上,睁眼看一看下面,他家里的人,亲戚和朋友,都在人群的中间,韩长脖和李振江也在。他的灰溜溜的脸上又现出了轻巧的笑容,从怀里掏出烟卷和火柴。他抽出一支烟卷给刘胜,刘胜不接,他就自己点着抽。他一边吸烟,一边故意无话找话地跟刘胜谈着,刘胜为了歇歇脚,坐在椅子上,韩老六也坐到椅子上,嘴里吐出蓝色的烟圈,现出一点也不着忙的模样。
台下的人们低声议论着:“看人家还不是跟工作队平起平坐?”
“昨儿萧队长请他喝酒,怕是真的。”
原来来了七八百人,现在又走散了一些。萧队长叫老万上台悄声告诉刘胜不要跟韩老六坐在一起,赶快开会,不要等人了。刘胜起身走到台前,对大伙说:“韩老六是大伙的仇人,工作队听到了屯子里人诉苦,都说韩老六压迫了大伙,剥削了大伙,昨儿下晚把他叫到工作队,今儿咱们要跟他说道理,算细账,”说得很短,结尾他说:“你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大伙别怕。”
下面,李振江在人群里说道:“对,大伙别怕。”
但没有人吱声。站在一边的小王,瞅瞅老赵,意思是说,“还是你来打头一炮吧。”
赵玉林用手分开人群,挤到台前。一见韩老六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早上火了。他解开草绿色军衣的扣子,一到要说话,他就冒汗了。他手指着台子上的韩老六说道:“你这大汉奸,你压迫人比日本子还蝎虎,伪满‘康德’七年,仗着日本子森田的势力,我劳工号没到,你摊我劳工,回来的时候,地扔了,丫头也死了,家里的带着小嘎,上外屯要饭。庄稼瞎了,你还要我缴租子,我说没有,你叫我跪碗碴子,跪得我血流一地,你还记得吗?”讲到这儿,他的脸转向大家:“这老汉奸,我要跟他算细账,大伙说,可以的不?”“可以!”几十个人应和,里面有十来个年轻人的声音,他们站在台子的前面,看到了赵玉林的波罗盖上的伤疤,他们感动而且愤怒了。应和声里,也有老田头的嘶哑的嗓门。赵玉林又说:“我的话就这些,谁有苦处,谁快说!”
人群里稍稍波动起来了。韩老六的家里人,亲戚朋友磕头的,净跟人们瞪眼睛,但谁也不理睬。刘胜在台上问道:“还有谁说?”
两三个人诉苦以后,台子右边一个年轻人,头上戴一顶破烂的草帽,上身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坎肩,那上面,补着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补钉,有红布、灰布、青布和格子布。因为连补太多了,不容易看出他的坎肩原来是用什么布作的,穿这花花绿绿的坎肩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