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隽汝矜傲一笑,音调骤然清亮,间关莺语花底滑,说不出的惬意fēng_liú。
曲终收拨当心画,莫隽汝安放玉笛,笑容有掩不住的fēng_liú:“猜猜我吹的什么?”
夏殒歌取过纸笔,无奈低笑:“好好的《兰陵王》被吹出这种情味,真是开了眼界。”
莫隽汝带点反以为荣的自得:“该你了”将檀木锦匣小心揭开,再掀起一层水红绸面,层层包裹下呵护着修长的琴。桐木纹理疏密有致,浅碧冰索盈盈脉脉,琴身透出天然去雕饰的流畅优美,只在凤头雕着浅浅半月痕。
正是夏殒歌在半年前失了的“月阙”。
无数细若发丝的罅隙,纠葛络离遍布琴身,琴身完好如初,琴魂却已支离破碎。
夏殒歌试了下弦,空灵袅娜,清越如水,清润的音色丝毫未变,甚至尤甚当初,夏殒歌眉心却缓缓凝住,这琴音,少了点什么。
“少了铁马冰河的气韵,这把琴,再也上不得战场了——”夏殒歌反复调弦,幽幽长叹。
此琴曾以其美丽与阴戾闻名天下,世有传言,凤皇公子阵前抚月阙,此战将杀戒大开,血流成河。
琴如其人。
经过莫隽汝细致的修补,美则美矣,却再上不得战场。
夏殒歌纤长十指细细抚过月阙每一寸碎裂的痕迹,慕离那句饱含怨毒的话忽的盘旋起来——“有了‘那个人’,公子已不再是当年杀伐决绝的公子”,隐隐然惊怖,强作若无其事:“听什么?”
莫隽汝胸有成竹:“《兰陵王入阵曲》。”
夏殒歌手一顿,眉皱起:“高长恭欠了你很多钱?”
一天之内,“兰陵王”的字眼已被重复无数次。
屋外大雪早已停息,黄昏苍红的霞均匀映雪,大地似涂了轻薄的血,凄芜空茫。莫隽汝开窗,任割面风吹散满屋糜甜,眼光幽沉缄默。
貌美心壮,战前必以修罗覆面,可不是你?
玉笛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浊响飘忽,莫隽汝眼角飞出凛冽:“你是那倾城倾国的貌,我却担了长恭一半命运。”
功高震主,木秀于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像是在述说旁人的事:“你也知道,‘温孤’这个姓甚至算不得大姓,母后在宫里带着我和陵哥,心惊胆战过了十几年,不想倒逃出生天了”
夏殒歌不忍打断,声音慢慢柔下来:“这种痛苦,可以想象”
莫隽汝仰头,望向阴沉的天,冷笑:“你不明白,华洲最初只有两大国,宸国和卫国,卫国虽已衰落,晏氏一族声望犹在,要不你以为你能活着离开翊国?”
夏殒歌放在琴上的手猛地一震,剧烈锐痛倏然遍布四肢百骸,那段历史不堪回望,这个人却毫不容情,他怔怔凝视着那人双眼,想要阻止他接下来的每句话,那人却无半分迟疑,揭开一道又一道伤疤,他的、自己的、每个人的、血污狼藉。
眼前滔滔不绝的人,陌生,又是另一重的熟悉。
那是他在夜深人静,痛定思痛时看到的自己。
莫隽汝轻轻按上右腿,一道伤疤横贯如狰狞的蜈蚣,早已痊愈的伤,此刻仿佛又有血液在疯狂奔涌,岩浆在喷薄,血肉在碎裂,骨骼在粉碎,剧痛在横冲直撞,说出了口的话反而清淡无比:“我九岁的时候,被人从台阶上推下去,砸到了当时的皇后,母妃为了赔罪,当着父皇和所有哥哥的面,打断了我的右腿,你知道推我的是谁?”
步步惊心,夏殒歌哑声猜测:“当今天子?”
莫隽汝双眼一弯,笑容就像锦葵那般干净天真。似乎,他永远是父皇面前长不大的小七郎,一枚心无城府胸无大志的小吃货。
就连痛苦,也笑得这般天真自然。
阳光身后,是阴影。快乐,能表现到何种地步,痛苦与仇恨也能滋长到何种地步。
夏殒歌禁不住冷颤,这个人总是这样,谈笑间,血淋淋撕开自己,撕开后也还带着天真的笑,这可怕的心志与伪装。
他感觉,莫隽汝有极其重要的话要说给他,所以用了《兰陵王》这悲愤凄凉的故事,再撕开自己最不堪的回忆。
他知道那即将出口的话即将让他痛,他却不愿阻止。
该来的,总是会来。
夏殒歌有意无意试探:“为了道歉打断亲子右腿,令堂确是果毅,不同一般女子。”
莫隽汝轻笑:“在旁人看来,母后是最酷厉绝情的人,可那次若非打断我的右腿,我怕是早已不明不白死在那个宫里头,可知为何我等到如今才报仇雪恨?”
莫隽汝何不在父皇最赏识他的七郎之时竭力表现,直接取得地位,反是选择了默默淹没于众皇子中,到了今日再费尽心思步步抢夺,背一个万古骂名?
看似天真无邪的他有一个内敛缜密的灵魂,夏殒歌总在自以为了解他时陷入重重谜影,看不透。
“我有一个好娘亲,我舍不得让她死。”莫隽汝眉目一弯,抱臂温柔而笑。
夏殒歌霎时失了颜色,眼中已有几分惊恐。
为防外戚干政,子立母死,是胤国皇室的铁律,因为舍不得一个好母亲,原本可一步登天的七郎低沉下来,迂回到边境苦寒之地,培养铁血力量
到头来,为这份孝心眷恋埋单的,是无数以头颅为他铺就王座的生灵。
这河山大地,将为这个人的心愿,多一场生灵涂炭,多一片血海白骨山。
苍——生——何——辜?
清脆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