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临安的一个小镇子里,镇上孩子多,也没京城里门户的讲究,年纪差不多大就能玩到一起。小孩子本就不安分,玩伴一多,更是要野到天上去,猴子似的整日上窜下跳,经常被大人好几条街地追着打。对了,我那时候摘果子可厉害了,常骑在邻里的果树上一摘就是一小筐。
“我也有读些书,我娘教的。她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读懂一本就能俊上几分。为了长成全镇最俊的少年,我把书坊里的书几乎全看了一遍。后来长得大了些,模样果真成了镇上同龄少年中数一数二的,别人一夸我长得好,我就笑嘻嘻地回一句多读书……”灯早灭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笑,“那阵我被好多人追着骂,我还疑惑,我把如何变俊的方法都告诉他们了,他们怎么不但不感激我反而还……
“后来我整整思索了一天才明白,因为他们不仅长得不如我好,文章写得也没我好。”
我笑出声问道:“你当年怎的没被他们打死?”
“我可是我们镇的门面,打死我了,他们找谁去?”他又拿了火折子将灯点上,“就算是追着骂,到底也是玩笑。谁对我好我还能拎不清?
“一直到十岁,我过的都是这种静则铺纸研墨,动则鸡飞狗跳的日子。然而突然有一天,京城里来了人,说我是当今左相景沉的儿子,要接我回去。
“我这才知道,我那十年没个声响的爹,原来是个这么大的官。我那时不姓景,姓阮,阮临书,自然不肯答应。京里来的人说‘你若是点头,舅老爷的绣庄就还在;若是不点头,那庄里的几百号绣娘就是你害的了’。我能怎么办?改了名换了姓,气得反倒要笑了,我想,这次真的是要认贼作父了。
“左相景沉,少年英才,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亦是最年轻的丞相。可惜所有的福气好似都耗在了仕途上,不管小妾抬了几房,儿子生了几个,没一个能活过五岁,夭折光了,于是他想起了被我娘带走的我。
“我娘是地道的世家小姐,更是景沉合过庚帖的正室。在他要抬第一房侧室进门时,我娘和他和离,还带走了还没学会走路的我。我娘总说,没有谁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下贱,除非他觉得自己就该那样。
“我跟他回京城,三年,我娘没了。我最庆幸的便是见到了她的最后一面。再回京城,景沉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什么的,再没管过我。至于朋友,皇城里的权贵你也知道……”
“阿衾,”他清棱棱的双眼像是要望进我心底,“我说了谎,什么别的都不提,我就是喜欢你啊。”
我躲开他的视线,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为什么一定要提这个,做知己不好么?”
“不好。”他又一次问出那三个字,“为什么?”
(七)
我想起刚入戏班子那天,我们一大帮师兄弟跪在祖师爷的画像面前,磕过头听师傅训话。
“唱戏唱戏,说浅点,唱的就是一个情字。不管你什么情,妆一上,锣鼓一敲,你就是在戏里了。不带情入戏的那不叫入戏,那叫瞎叫唤,丢的不仅是你的脸,还是整个行当的脸。但是——”师傅将手上的板子狠狠敲在桌上,“脱下这身戏服,你就是你自己了,不该有的情别留着,不该信的话就当耳旁风。你再怎么唱,也不能把自己唱成杨贵妃,更唱不成虞姬。何况就是唱成了,她们落了个什么下场啊?”
那天是正月十三,难得没下雪,放了十天来的第一次晴。师傅用早已不甚中用的嗓子和我们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规矩,我跪在那不过脑似的连连答“是”,什么都只记了个大概,却唯独把这几句记得清楚,十年未忘。
我是那一群师兄弟里第二个成角儿的。
第一个是霈师兄,他功夫下得足,资质又好,像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他比我大三岁,亲兄长一般整整照顾了我八年,却在第九年元夕未过时,坐上一辆马车走了。
“你会后悔吗?”我问他。
“不会。”他抱住我又很快放开,眉眼间像是春雪初融,朝我笑道:“好好唱下去。”
我点头,看着被夕阳笼罩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情之一字真的太厉害了,厉害到霈师兄心甘情愿舍弃用十年苦功换来的一切,去换取一个虚妄的与子偕老。
“值得吗?”我一个人在戏园子门口坐了很久,“这样的事见得还不够多吗?”
入行这些年,这样的事见得还不够多吗?
又有几个……又有几个能在时隔数年后,故地重游,道一句我不曾后悔?
“景彦,”我开口打破沉默,“我不信,从来都不信。”
“阿衾,你知道吗?你的爱憎其实分得很清楚。喜欢什么或是厌恶什么,从不会与人道出其中一二三的缘由来。可刚才,你怔了许久,分明是……犹豫了。”他伸手替我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你是心底真的不信,还是,觉得不应该信?”
我偏过头,冷冷道:“你醉了。”
这天的夜似乎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