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后殿。
嘉靖帝盘腿坐在蒲团上静静打坐,对这位“九天宏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来说,没有什么比他修道更加重要。
但是修道是要时间的,所以他宠信从来不给他找事的严嵩。
但是修道是需要大批银钱的,所以他对江南倭乱极为愤慨。
这后殿看起来无奢华之物,但事实上……嘉靖帝屁股下的蒲团都是用金丝银线勾勒成的。
当然了,这次嘉靖帝的愤怒,主要在于自己被扇肿了的脸。
想想吧,以后升了天见到列祖列宗,多年前北京被围还是明成祖的锅,谁让他迁都北京呢,但南京……想必埋在孝陵的明太祖会一脚踹过来。
微微张开双眼,嘉靖帝轻声问:“来了?”
“已经在外恭候大半个时辰了。”
片刻后,陆炳以优雅而独特的步伐走入后殿,双手捧着一份书册。
“陛下,臣陆炳……”
“起来说吧。”
陆炳长身而起,恭敬道:“这股倭寇先袭杭州北新关,后奔袭严州府,西进徽州府,再北上宁国府,渡过长江入太平府,于马厂镇十余里外村落被全歼,仅存一个活口,五日后暴毙于南京。”
“倭寇横行一千四百里,跨六府,先后击溃万余官兵、乡勇,杀戮百姓愈五千,各地十余官吏阵亡,三位致仕官员被杀,五座城池失陷,数十村落、小镇被焚毁。”
嘉靖帝心头怒气再起,但喘了两口气后努力压抑住,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倭寇横行,浙直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可有追击?”
“有。”陆炳点头道:“巡抚衙门派出七百兵,其中有三百狼兵,尾随追击。”
“在绩溪县交战,倭寇不敌败北,但败退后设伏,官兵中伏大败。”
嘉靖帝心里的怒气稍稍退却,看来胡宗宪至少不是张经那种不干事的,“后面呢?”
“之后官兵收拢残兵,召集乡勇,以狼兵头目钟南,徽州府通判钱铮为首,一路追击,在南陵县外再败倭寇。”
“操江提督史褒善太平府大败,也是狼兵头目钟南率兵赶到,逼退倭寇。”
“当夜,狼兵夜袭,全歼倭寇,但其中详情不甚了了。”
嘉靖帝在心里琢磨了下,追问道:“奏报上说狼兵及时赶到……”
“这股狼兵是从杭州府、严州府、徽州府一路追击,另一股新到的狼兵是随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赶到的。”陆炳犹豫了下,又说:“董邦政应该是受浙江巡抚胡宗宪指派赶去太平府。”
嘉靖帝隐隐听出了点什么,盯着陆炳半响没说话,虽然他对眼前的这个奶兄弟有着超乎旁人的信任,但他本人却是天下疑心病最重的那个。
陆炳有点撑不住了,低声说:“陛下,其中有些古怪……”
嘉靖帝哼了声,“说,说清楚。”
“其实浙江巡抚胡宗宪遣兵追击……他就是徽州府人,而且是绩溪人,但派遣的兵丁中有三百田洲狼兵……”
陆炳悄悄抬头看了眼,笑道:“陛下可记得那个松江华亭生员钱渊?”
“钱渊?”
“就是崇德一战大败倭寇……就是杭州城外临平山俘虏四百倭寇……”
“噢噢,下药的那个秀才!”嘉靖帝严峻的脸庞松动了点,笑道:“这事儿和他有关?”
“是,他在歙县被倭寇掳走。”陆炳仔细解说道:“去年田洲狼兵援东南,各地官府都不肯接纳,补给全无,就是钱渊在其中辗转腾挪,让田洲狼兵驻扎松江府。”
“田洲狼兵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对钱渊颇为礼遇,这次钱渊被倭寇掳走,狼兵主动请缨追击。”
嘉靖帝点点头,“可惜了,可惜了。”
在嘉靖帝看来,被倭寇掳走的钱渊绝无幸理。
陆炳眨眨眼,舔舔嘴唇低声道:“陛下,那钱渊没死……”
“没死?!”
“是,那夜狼兵偷袭,全歼倭寇,钱渊犹存。”陆炳苦笑道:“这就是古怪的地方。”
嘉靖帝忍不住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沉思片刻后喃喃道:“从徽州府到太平府……上千里路,倭寇居然没杀了他,狼兵夜袭居然还将人抢出来了……”
“是啊,陛下,这事实在蹊跷的很。”陆炳小声说:“所以,如今南京乃至东南各地流言颇重,有人说他忍辱偷生,有人说他沦为倭寇,甚至还有传言……”
“什么?”
“传言压根没有狼兵夜袭,是钱渊一人杀遍倭寇。”陆炳一摊手,“臣已令南京锦衣卫尽力打探,但目前还没有消息送来。”
嘉靖帝噗嗤一笑,这传言也太扯淡了,“不会是那钱渊自己放出的风声吧?”
陆炳这次没答话,只低着头。
嘉靖帝重新盘腿坐在蒲团上,随口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南直隶乡试在即,士子对此事颇多议论,有人归功于浙江巡抚胡宗宪,有人归功于应天巡抚曹邦辅,有人归功于浙直总督杨宜,有人归功于田洲狼兵……”
嘉靖帝哼了声,人人都说忠心为国绝无私念,但人人都在抢功,而这一切背后,自然是朝中严嵩、徐阶之争,或许还要加上李默。
“就没人归功于那钱……钱什么?”
“钱渊。”陆炳撇撇嘴,“他如今名声有点糟,据说南陵一战,县丞父子皆战死,当时有人看见他在倭寇中,还在战后给受伤的倭寇裹伤。”
嘉靖帝仰头想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