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得白日间遇得的那许多事情都再不繁杂,甚至方才打发走的郭安南都没那么碍眼了,不知不觉之间,嘴角就露出笑来,半点也不推脱,指着那块青色的石头道:“给我青色的就好。”
又道:“我名字笔画多,小心那刻刀扎手,你只雕‘裴三’就是。”
沈念禾好笑道:“哪有如此敷衍的事情!”
她观察了那青石一会,就又拿帕子托着,举到裴继安面前同他商量做什么形状的,要阳雕还是阴雕,当要在哪里下刀,因两人姓名都是三个字,刻在印上就变成了四个字,当要如何排列。
裴继安忙了一日,原本心里装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事情,此时同她说这雕刻之事,整个人的脑子都同被水洗过一般,虽是仍旧有些累,却再无过于紧绷的感觉。
他见得左右无人,索性将青、白两块印石都接了过来,回自己厢房里摸出一柄小匕首,在两块印石上头切切削削,又拿茶水重新浇了一回。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凹凸不平,粗粝坚顽的两块石头,竟是变得极为平整起来,尤其白色的那一块,竟是有些半透明。
此时天色已晚,外头夕阳尽落,被那桌上的灯光映照,白色印石色泽温润,如同半透明的冻石一般,灿若灯辉。青色的那块虽然小一些,可胜在形状更为方正,甚至不怎么用修刻,就已经成形成体,看上去里头毫无寻常青石的雾蒙蒙,透亮极了。
沈念禾从前见过不少昌化石,却从未见得如此品相。
像这样的好东西,路边的行商怎么可能会有?又怎可能舍得随意发卖出去?
她若有所思,想要问话,却欲言又止。
裴继安却是笑了笑,道:“这是我娘当年陪嫁的东西,后来也没有带走,就留在家中了,放着也无用,才拿来给你刻着玩。”
他仿佛看出沈念禾心中无数疑问,却不多管,只道:“裴家还未落魄到那等地步,不至于连两块石头都拿不出来,我原也说过不会叫你吃半点苦,难道你以为只是说笑不成?”
冻石冰凉,可沈念禾听得裴继安这一番话后,再把那石头握在掌心,竟是觉得有些烫手。
裴三哥母亲的陪嫁,按道理她怎么都不该拿。
不知道的时候还罢了,若是知道了,还敢收,收了还做成印章送得回去,莫说旁人,就是她自己听了,也忍不住要想歪的。
可鬼使神差的,沈念禾连一个“不”字都不想说,只把头微微转开,道:“难道我做三哥的妹妹,就会要吃苦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头带着两分嗔怪之意。
裴继安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的差别,虽不知道那差别究竟在哪里,却是手心都渗出汗来,只觉得心跳愈快,张了张嘴,低声道:“如若是做妹妹,你也不会吃苦,只那苦味给我来吃罢了。”
他上前两步,把手递到沈念禾面前去,哑声道:“天都黑了,肚子饿不饿的?”
沈念禾犹豫了半晌,探出手去,虽然没有回握他的手,却是捉住了他的袖子。
***
沈念禾的印章雕得很慢,与之相反的是,宣州的圩田、堤坝却修得十分顺利。
郭保吉虽然是个外行,被裴继安支开之后,一时给他寻一下这样,一时给他寻一下那样,俱是些统领、布局、高屋建瓴之事,或涉及人力分派,或涉及利益分派,时不时还要带着他去巡堤、看田。
裴继安安排了好几个人围着郭保吉,不是问这样,就是问那样,譬如这个口开在哪一处,那个线要画成什么样子,样样都极耗精力,不过给懂行的人看了,都晓得全是些无关紧要的。
上头人被牵制了精力,自然没空再管具体事务,倒叫下头更方便施展起来。
好容易等到一应都上了轨道,郭保吉总算腾出手来,正要整理一回,却不想忽然自京城来了一名信使。
那信使匆忙而来,三马加鞭,到得宣州的时候已经半夜,听得郭保吉这一日并不在府上,而是睡在小公厅,一刻也不留,当即就又飞驰过来。
郭保吉大半夜的被叫起来,看了信后,也不管这是什么时辰,立时就派人去寻裴继安,将其叫了过来,道:“朝中下旨,要停宣州圩田事。”
又把那一封信件递了过去。
裴继安听得一愣,将那信件接过,翻开一看,不知是谁人送来,当中内容十分直白,只说宫中有变,有人寻了各色理由,要郭保吉将圩田、堤坝事“立停”。
说完此事之后,仿佛随口一提一般,又说到了最近一天朝中下发批示里头最后的落款同大印同往日有所不同,不见了太子印鉴,只有中书、天子印。
这话虽然说得含糊,可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猜出多半是天子周弘殷那一处出了什么幺蛾子。
裴继安虽然不惧,却也觉得有些麻烦,便问道:“监司是个什么想法?”
郭保吉毫不犹豫地道:“你这一处催得快些,趁着朝中旨意未到,最好把堤坝都修造出个大概来,那圩田虽然不能尽好,也要把框架都定好了,民伕也把都召集起来……”
裴继安道:“若是朝中旨意到了……”
郭保吉冷声道:“到了就到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此处堤坝、圩田都修到一半了,民伕也全数都召齐了想,材料俱已买好,粮谷、住处也尽皆到位,绝非轻易就能叫停的。”
他才睡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