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属于孩童的欢呼声音,近得若在咫尺,却似在这一瞬间忽然的远了。如同记忆里的姑娘,笑语音容犹然可寻,但举目四顾,渺渺人世里,是再看不到一点踪迹。
那温柔而乖巧的女孩子,变作了一抔尘灰,只是被土稍稍掩着,才不致被风四处吹去。弁袭君长睫低垂,落下细密的暗影,像在眼眸中盖上一道淡淡的雾霭,遮掩着多年来的光阴与秘密。他的神情那样寡淡而平静,如同于本就苍白的面孔上又覆了一层霜雪,凝成晶莹而森寒的面具。
杜舞雩茫然地想,他为何要这样说,为何要告知自己……然而弁袭君的话语,确实唤起了他心中和暖而带着血色的旧影。他开始追忆,又不住迷迷怔怔地思索,那身形从高台上倒落下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如一只从云间跌坠的风筝,精细而脆弱的纸鸢足上牵挽的线,本是攥在自己手里……
他的心也不由为此抽痛,弁袭君却还在低低说着:“她生来单纯,也许我未教会她许多事,才让她无论我怎样讲,都会一门心思地相信……”
“弁袭君。”杜舞雩颤声道,他试图捉住对方的手,恳求一般道,“别说了……你为何要突然提起这些!”
“难道你不关心吗?你不是一直想让这件事水落石出!”弁袭君的双眼像裹着一团幽寂的火,又似湖上深冻的冰面,倏忽的斫裂开来,从那缝隙里现出的,却是淋淋的血痕。
杜舞雩死死盯着他,他身后的桃花在风中如窜动的焰苗。
“是你害死了画眉姑娘,是你,祸风行——”这一瞬间,那遥远而尖利的指控似乎又开始在他的耳中戳刺,他周身战栗,如同能看见属于绝望之刀的,充满仇恨的眼睛,这怨毒的目光几乎令他相信,事实确实是这样的……
是他对不起画眉,是他连累了她……他感到一阵晕眩,不得不伸手扶住轮椅冰凉的木把,然而当他抬起头来,在他混乱的眼中,只望见了身前的弁袭君,那人惨淡着神色,默然无语的,如同一个枉死的殉情者——
“你不是说我们之间并无亏欠,可是,这也是我欠你的。”他定定地说。
”画眉……画眉……”杜舞雩喃喃道,如同要将这两字在唇齿上磨碎了一样。
“她一直相信我,而我却在欺骗着她,她一直到死都不知道,是我……”弁袭君的声音那样轻,却像一圈柔软而美丽的绉纱,在捂住他的口鼻,一点点收紧,让他几乎窒息。
杜舞雩痛苦地翕动着嘴唇,他眼中凛了凛,突然厉声道:“你怎能这样做,她是你的妹妹,是——”
“也是你倾心爱慕的人,你忘了么?”弁袭君惨然道。
杜舞雩的声音一哑,如同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在这个时候,他能乔装出的所有平静淡泊的神态全数化作了齑粉,他沉默着,颤颤地抬起手来,蓦然捂住了脸孔,明明是他在控诉,却痛苦得像个溃败者,他用央求的语气说:“够了,够了,弁袭君……”
“这数日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弁袭君强硬地说道,但他手指的骨节却被捏得格格发抖,“你迟早要恢复,也迟早要知道这些,我不应当隐瞒你。”
“你如何能这样。”杜舞雩涣散着眼神,对着他苦笑着说,“你救了我,却想要让我恨你。”
他从喉咙里挤出喑哑的声音,如同行将断裂的枯枝,在风中沙沙作响。天似乎也渐暗了,遥遥的传来尖锐的鸟鸣,孩童脆亮的欢笑,四处搅成一团,似乎又有风筝脱了手,几个女孩子尖叫起来,那风筝应是摔在了地上,像一粒不畏死的卵石,咔嚓的,碎了。
风吹走了声音,在这片刹那的死寂里,杜舞雩失魂落魄地说道:“你不欠我了,我们两清。”
他没有再看弁袭君。颤抖的指尖按上了轮椅的机括,咬合的齿轮渐渐转动起来,发出咿呀的声响,尖锐而沙哑着,如一排大大小小的针,沿了地面渐缝过去。杜舞雩惨声道:“让我一个人回去,好好静静吧。”
弁袭君不曾说话。那明朗的天光已经不见,穹宇像被浸湿的白绢,晦涩暗沉,在慢慢地滴下水来。不远处穿梭的人影变得稀落,四散的脚步声急促无章,踩乱了木轮深深浅浅的轧痕,很快的,那泥印也被水濡湿了,散开来土壤特有的腥气。
他仍在这片茫茫的水雾里,洗脱了轮廓,面目苍白,像一个徜徉不去的鬼。不知多久,杜舞雩自然已不见了。
雨水蒙蒙,不见前路,四周水气森凉,呼吸一下,便似扎一根寒刺。如方才热闹春光只是一场短暂幻觉,虽然很好,却到底不能久长。
“悠悠世路,乱离多阻,济岱江行,邈焉异处,fēng_liú云散,一别如雨……”
他讷讷地说道,在白惨惨的烟雨中,他似乎听见女孩子在亲昵地问:“兄长,你为何知道那么多祸风行的事呢?”
“因为我与他同为男子,自然能彼此理解。”
他一直在骗画眉,这句自然也是一样。而姑娘却只是无比信赖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伸手去拂茂密的花枝。
那些昔日的光景,就像簌簌落下的花一般,擦过衣袖,似乎是兜住了,一眨眼,却又坠在地上,沾土带泥。两清……两清……他开始恍惚地想,他与杜舞雩之间若真两清,无恩无仇,无恨无爱,诸般情意都被撤去,心也就空了。
弁袭君仰起脸,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他落了满身的水,湿淋淋一片,如心火都被浇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