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下人的面,衣飞石从不敢驳了皇帝面子。这回宫人们都下去了,衣飞石就将衣裳掩好,认真劝道:“陛下,待明日养好了身子,臣再服侍陛下。今日不行。”
若是再年轻十岁二十岁,衣飞石也不至于这么斩钉截铁说不行。这不是都天命之年了么?往年皇帝哪儿会有什么伤风咳嗽的症候?想来就是年纪大了,精力日衰。所以,不行。病中绝对不行。
谢茂见他满脸严肃,失望之余也有些想笑,便又翻身躺了回去。
衣飞石穿好寝衣,皇帝还是仰面躺着发呆,又忍不住依偎上来讨好:“陛下生我气了。”
谢茂侧脸看他,见着这个与自己相伴了三十余年,心意相通,情投意合,认认真真爱慕着自己,为了自己什么都肯做的衣飞石,满心都是不舍。重生一次,是这个小衣,又不是这个小衣了。
朕闭眼死去,睁眼重生在青梅山帝陵,只须快马加鞭半天路程,就能再见十五岁的小衣。
他呢?朕死了,他要花多少年来悲伤,思念?
衣飞石正想着要怎么哄着皇帝,就发现皇帝居然又翻身压在了自己身上:“陛下?”
谢茂轻轻用手捧着他的脸,低声道:“小衣,听朕的吩咐。”
衣飞石利索地压住皇帝想要扯自己腰带的手,他不肯时,皇帝肯定就没办法得手:“陛下恕罪,臣不能奉旨。”
“今日必要如此。”谢茂怒道,“朕何曾强过你?听话!”
皇帝在床笫事上确实从未用强,倒是衣飞石常常强着皇帝这样那样。难得谢茂板下脸厉声要求,衣飞石犹豫了片刻,松开压着皇帝的手,仍旧想要阻止:“陛下还在病中……”
谢茂慢慢与他贴在一起,伏在他脸颊边,说道:“片刻就好。”
朕只是不能让你后悔。
你以为朕能好起来,朕好不了了。到了朕驾崩的那一日,你若想起今日对朕的拒绝,你会多难受呢?朕若不曾问你索求温存也罢了。既然要了,朕只能哄着你给。否则,他日你一定会后悔。
衣飞石心中涌起一股很莫名的悲伤,沉甸甸地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
皇帝折腾半夜,睡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又爬起来上吐下泻,几个守着的太医都懵了。
衣飞石亲自守在床边端痰盂恭桶,谢茂叫他走远些,他脸都是白的,急道:“这时候了陛下还要和臣闹什么脾气?”
“你洗漱都不肯叫朕看,朕也不许你看。走开走开。”谢茂不耐烦地赶他。
衣飞石就杵着不肯动。
谢茂这会儿是病得憋不住,到底还是得当着他的面泻下,叹气道:“朕一世英名。”
衣飞石在旁扶着他,给他揉肚子,事毕亲自擦洗,半点不嫌腌臜。
宫人收拾妥当退得远了,衣飞石才换了身干净衣裳贴上来,搂着谢茂低声道:“臣才是陛下近臣。陛下身上不好,臣总不能连奴婢都不如。”
谢茂挨着他,听着他的心跳,依恋地说:“总是小衣待朕最好。”
衣飞石就想起很多年前,皇帝病倒那一回。
那回他自作主张去了黎州,拦住了作死的黎王谢范,回来被皇帝捉住大发雷霆,那一回皇帝也是受了风寒,烧了起来,被他两句话说得发昏,第一次发狠要打他——
当年不被理解的焦急、痛苦,如今想起来都很遥远了。
衣飞石能想起来的,还是皇帝气急败坏的模样,气成那样了,也只是叫掌嘴。
当年发脾气打了衣飞石巴掌的事是皇帝跟前的禁忌,谁都不能提。衣飞石则不然,他根本就不记得被皇帝逼问为难的焦虑了,想起当年还觉得挺甜蜜。
毕竟,就他当年干的那档子事,搁旁人身上夺职回家是没跑了。对着他,皇帝就只会嚷嚷。
生了病的皇帝就是这么毫无理智。衣飞石轻轻抚摩谢茂背心,安抚着他:“您歇一歇,还能睡半晚上呢。夜里觉养人,昼间补不上来。”说着钻进被窝与皇帝挨在一起,“臣陪着陛下。”
谢茂歪在他怀里睡了片刻,胃里翻腾又爬起来吐,衣飞石捧着痰盂替他拍背。
然而,刚才就吐光了胃里的东西,这会儿只会干呕,胃袋都似抽了起来。这会儿连药都不敢喂了,先喂了些填补的汤水。赵云霞跟着又来扎了两针,只觉得皇帝这症状见所未见。
一直折腾到天亮,终于不吐不拉了,皇帝开始叫耳心疼。
“老这么不能休息可不行。”衣飞石拽着赵云霞讨主意,“要么你给陛下开一碗安神汤。”
给皇帝开安神汤?赵云霞不敢轻易拿主意,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说得僭越了,低声道:“我与陛下商量,等旨意吧。”
没一会儿,皇帝就吩咐下来:“安神汤先熬上,朕见过大臣就喝。”
皇帝昨日传旨,命衣尚予与谢范觐见,今日一大清早,二人就联袂进宫来了。
镇国公衣尚予已晋八十高龄,纱冠下皓首如雪,看身影却矫健如壮年,与年近花甲的黎王谢范并行一处,若是不看他那满头白发,几乎都看不出他比谢范高出一辈的年龄。二人一同入宫,微微发胖的谢范走着走着就喘气,还是坐着轮椅的衣尚予扶了一把,把他一路推着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