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不舒服的目光,像是一面通透得不行的镜子,照见了,仿佛就一瞬记起了自己所有的卑微,慕容冲背过身去,从地上拾起方才丢下的雕弓,突兀的炫耀,倒也不清楚在炫耀什么:“宝马配精弓,都是陛下赏赐给我的,怎么样,赵侍郎?”
“可惜了。”赵整收回手来背在身后,轻笑一声,面上透露出令人汗颜的讽刺。
“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注1)。”仿佛已从不适到了适应,错过这个话题,如同单纯的吟诗作对,抑扬顿挫的口气却饱含不住什么情感,像是不明意味地读字,微仰头看向逐渐西落的天日,又带上些惋惜的语气:“可惜今日太阳高挂,总不适合念这诗。”
“也可惜入室者并非泛泛雀鸟。”
“那是什么?”
“仍未可知。”赵整挑眉看向他,带着友善的问询语气:“郎君知道?”
慕容冲不语,目光游移至西侧远山。赵整也似是不急求答案,转而又问:“今日本该陛下策马游目,却因政事繁忙,叨扰了陛下游乐之趣,郎君可知是什么事?”
烟目流转,仍然没有什么言语,赵整轻笑,像是本就不希求有什么答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范阳太守老死任上。”
“原本是这么小的事?”
“小事聚多了,就成了大事。”赵整悄将双手拢入袖中:“陛下本欲使燕之诸王悉补边郡,只是……”
“只是有人反对,不得不重新考虑。”
赵整轻笑:“郎君较之族中兄弟,显然更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
慕容冲微微将弓端起,再度使力,弓弦对准远处的靶子,蹦的一声松开手:“弓都拿不稳,箭怎么射的准?”
“这可说不准。”赵整说。
慕容冲偏过头来,审视的目光微合入半开的眼睑,倏忽又转回去,自顾自地又摆弄玩耍起手中的弓箭,食指微微崩起,指着靶子,烟目一开一合,视线非但不清晰,却反而模糊起来。
天色渐黑,终于有苻坚身边的人跑来传达,慕容冲看了一眼一旁背身的赵整,那高瘦的背影逐渐融于了夜色之中,漆黑得可怖。
“原来赵侍郎不是来杀我的?”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又带着些饶有兴趣的口吻,赵整轻笑问道:“我为何要杀你?”
四人抬的舆到了近前,慕容冲回过头去,半晌隔着放下的纱帘轻飘飘而来一句信心满满的猜测之语。
“因为您失控了。”
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握紧又松开,赵整回过身来,笑意清浅:“我与郎君顺道,恰好同行。”
天终于完全地黑了下来,一条平整的道路两侧是照不透的黑漆漆的角落,角落里许是长满了一层青苔,而青苔底下,又不知是什么了,拔起的宫墙又高又深,顺着燃起的宫灯投映出几只巨大的影子,就像是暗夜里行走的怪兽,连成一色的面部该是有一双狡黠而丑陋的眼睛正在盯着道路上行走的人。
计算着该怎样将他吞吐得连一块指骨都不剩下。
又像是本就已经在怪兽的口中,两侧的宫墙即是它排排坚硬的牙齿……
“郎君知道洛阳行宫中都住过什么人?”
“皇帝。”
“那么咱们明日回到长安后,这里又住着什么人?”
夜风突然袭来,寒冷充入了衣袖,半晌没有了回应,总算在一阵风结束后得到了答案,赵整微微抬起头,正巧碰上慕容冲开口:“白发白骨的妖精。”
像是开了一个玩笑,慕容冲立刻笑了起来,反过来改口道:“原本只是王侍郎拿来吓唬我的,您说,是真的有吗?”
“没有。”赵整坚定地说:“它不会仁慈到给你剩下骨头,但凡有一日你死了,定不会有人记得。”
舆上的人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像是毫不在意地听到一段毫不关己的笑话。
晚风再度袭来时,便不再有人说话,车舆吱吱呀呀地离着目的越来越近,直到它停下,连带一路跟随的风也停了下来。
“赵侍郎,您说,我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蓦地大风又开始呼啸,像是要将谁瘦弱的影子卷走,赵整转过身,虚目看向偏门里逐渐消失的影子。
殿中被四处燃起的灯火照暖,两侧四方僵硬的侍从的影子落到地上,被拉得很长很长,连带他自己的影子,浓墨一般的长发衣袖连成一片,倏忽被一团笑声阻在门口,顿了一时半刻,还是走了进去。
从掀起的帘幕中露出春风笑容的男女相拥坐怀,抬头功夫瞥见他的到来,苻坚倒是大方抬起右手,示意他坐去身边,慕容冲微微垂首,举目间与慕容箐对视,彼方似是尴尬地一瞬躲闪开来,直到他与她仅一人之隔,终于屏去了笑意,微将头偏开。
宽厚而温热的大手于腰背之间游走比量,醇厚低沉的嗓音带着喜悦的上扬:“听你姐姐说你近日身量渐长,愈来愈有男子的形状,朕倒是未曾注意过。”
烟色的眼眸再度直直地照在面上,慕容箐忍不住轻咳两声,引得苻坚低头微微将眉头拧起:“美人身体不适?”
方想要抬头回应即被劫去话头,朝右看去,慕容冲仍未移走注视着她的目光。
“阿姐该是累了吧,陛下今日还未尽兴便赶回行宫处理要务,想必也累了吧。”
眼前那一双烟目再度带上惑人的色彩,掌间慢慢滑入一尾似是无骨的温凉鱼儿,苻坚眉目一动,缓将拥人的左手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