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以茶代酒,敬各位在座的叔伯前辈。”一抹浅笑绽在了他的丹砂唇上,捧起茶盏。碧绿葱茏的一双眼眸,渐次扫视众人。
“敬王爷!”众口一词,举杯尽饮。唯有一个名叫裴少颉的青年但举杯不饮酒,面色凝厉浑身打颤。自持少顷,竟起身而去。茶盏半掩脸,那双绿眸却始终看着离去之人的背影,直至不见于朦朦夜色。
2
“苏伯容我直言,只怕你是活不过明年开春了。”红绸一身的新郎不在花烛摇晃的洞房里,倒坐在了一个素净的屋子内,凝视榻上的一个苍髯老人。老人面色朽黄如蜡,唇角溢着星星白沫。形如枯灯,似将灭在旦夕。
“老奴自知身子一日不过一日,实是想在临行前,得见王爷登极。”
“方才我借机相试,满堂文武或胁肩谄笑或眦裂发指,可谓立场自分。那些人能收为我用当是最好,若不能用,也只好除了。”倪珂顿了顿,想起席上那甩袖而去的青年,反倒出自内心生了一笑,“工部侍郎裴少颉不愧是太子倚重的心腹,能文善武,意气激昂,才不过比汜哥儿大了几个月。我过几日便遣人上折子,工部尚书一职悬空已久,姑且由他替了。”
“太子与王爷互存芥蒂,王爷为何要升赏太子的人?而见日后王爷除去他的臂膀,太子又岂会坐视?!”
“正因如此,我才要升他。完人亦有微疵,裴少颉唯一的不足,就在于‘年少轻狂’四字。贪杯好赌,玩物自娱,结交之人也多为如此。我命他去修筑河堤,犹似放鼠入粮仓——待明年春汛黄河决堤,要斩他的人,便不是我,而是费铎。”
明赏暗诛,天衣无缝。
“只是这样,少不得要河畔万千无辜百姓的性命相赔。”倪珂垂目少顷,又抬起眼眸,颇似自我宽解地微微摇头,“自打十二岁接管王府,视人命如草芥,任意玩弄于指掌。纵是一生戒酒戒腥,亦不能赎。而今不过雪上加霜,也罢。”
老人长长一声叹息,无比倦怠地阖起眼睛,只说,“比起君临天下,老奴其实更愿看到王爷娶妻生子。”
红衣新郎朗声一笑,“看来今日我也算圆你一愿。”
“左相的千金定然才貌双全,与王爷珠连璧合、天造地设……”垂首想了想,那苍髯老人又颇孩子气地补上一句,“纵是天姿国色德言兼备,能与王爷共结连理,也是几世修来的造化。”
“苏伯,你夸我太甚了。”倪珂轻轻笑出声音,摇了摇头道,“有人可不这样想。你可知昨儿夜里,若非郝老夫人以皇后懿旨为由强行拦下,那郝阁老本打算手刃亲女。说甚么‘宁可将她就地斩杀,也决计不让她委身于那个霍乱朝纲yín_luàn宫廷的竖子狗物’——”垂垂朽矣的老人听闻此言,连咳带喘地竟要起身。一张怒不可遏的脸蓦地涨成了酱紫色,直骂“让老奴去杀了那不识抬举的老匹夫!”
“好了好了,我与你说笑,你倒当了真。”倪珂一把扶住老人,手腕加了力道将他按回榻上。老人经得这一大怒,已如飞魂走魄。待缓过劲来,似是森罗殿内的小鬼成群结队来唤他去了,倦得再睁不开眼。
“死生由天,非人力可为。苏伯为我父子二人倾尽一生,是该好好歇上一歇。只不过,苏伯你若一走,珂儿便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十指交叠,撑于自己额前,声音听来格外疲惫,“我想向老天爷再赊你几年,可惜他不肯。”
“王爷,还有汜哥儿。”
轻轻摇头:“我打算过几日就调他离京。”
“这是为何?!”老人勉强睁开浑浊的眼眸,挣扎起身,又乏力地倒了下去。
“近墨者黑。”倪珂抹去碧眸淡眉间的所有表情,只是一声轻言,“他的兄长多少也是因我而死,难道还不该给那泉下之人留一个干干净净的弟弟么?”
老人一时语塞,竟觉无言相驳。长叹口气后说,“王爷,良宵苦短,莫让新娘子等急了。”
“三媒六聘,天地之礼。她还能跑了不成?”又是一笑,“不妨事,我再陪你一会。”
眼皮乏得更紧了,老人眼角噙泪,沉沉睡去。一阵忽来的风打开了久闭的木格窗,月华乍泄。一丝几若不闻的暗香如涓涓细流,从夜河深处漂了进屋。
“怎么来得这样迟,我都等厌了。”声音平静如水,不蕴任何悲喜。那阵风吹起了新郎的红绸衣袂,也吹起了他几缕如缎的蜜色头发。
倪珂背对着我。由始至终,即使我们的目光不曾相遇——
他也知道我在。
第 29 章
二十九
1
文武百官齐聚王府,连费铎也差人送来了贺礼。便是不惧小王爷的声威,也不敢不卖郝阁老的面子。无论我父皇在世时还是费将军即位后,这位股肱老臣都颇受倚重,一言九鼎于朝政,中流砥柱于庙堂。半坼告诉我,太子大婚相当低调。只因太子妃以“圣上既是天子也是父亲。身为臣子,眼见天父蒙难,于忠于孝,此时皆不可大肆铺张”为由一再坚持,婚事操办得一切从简。至于小王妃,我来得迟,未曾见到。我只听说她是郝阁老老来得子的独女,与倪珂同岁。在我们这个朝代,郝玉菡无论如何也算作“剩女”了。看来,追古溯今,过于老迈的受精卵总有可能会让自己陷入窘境。
“喜筵已散,新人已歇,你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洗马?”漫天的星子又碎又密,似谁信手撒下的盐巴。我几步一歇,在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