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人相貌出尘俊逸,伟岸英武,其面容沉静,目光内敛,有山阿崩于前而不动之色,又有华光暗熠夺人心魄之寒。难怪有人说,太师魏公章长胥,骄奢淫逸,“四海财富斗车进”,阴郁深沉,“腹有千机无人知”,此人沉、稳、内、敛,浑然霸道,便如猛虎静坐于山前——纵使不动声色,亦叫人不敢轻觑。
还没有缓过劲来的陆嘉仪喘息着,扶住茶案的手用力得发白。
袁世冲吞下山谷关,那么下一步,这头俯卧西北的巨狼就要盯上大与这块肥肉,在这样的情况下,章长胥只会更加需要他手中的东西,所以眼前的这一切,也都不过是逼迫他的一种手段罢了。
可他却在濒临死亡的仇恨下动摇了。
所谓忠臣不事二主,这只是人心里的一块屏障,一个人,若被死亡和仇恨打破了这块屏障,就算回过头来发现自己被算计了,原本坚不可摧的信念也已经开裂。
当信念开裂,一切背叛都将理所应当。
而章长胥,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别人自己将意志摧毁罢了。
陆嘉仪脸朝下伏在桌边,仿佛不愿抬起头面对一切。
“嘉仪。”周显笑着走过来,将他扶起。
显然两人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
“我陆嘉仪有负魏公……”陆嘉仪惨白了脸,深吸一口气道,“然而……”
章长胥踩在常青大红枝的脚踏上,一身金丝玄草纹的皂纱,搭在膝盖上的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蟠龙红宝金环,广面九纹缠丝腰封束起挺阔的腰身,右手端着青玉茶盏,垂目啜饮,不看他,也不催他。
陆嘉仪记得曾有这样一件事,在章长胥幼年时,他突然向爷爷章侍郎提出要拜名师的请求。彼时,章氏多以钱财捐得闲散官职,少有征辟入仕者,章侍郎闻言,登时惊奇地望着孙子说:“我们这个家族的人从来只知道买卖算账,如今你想求学,实在太好了!”于是欣然答应 ,派人投帖于诸位大儒门下。
彼时的河东氏固然已是小有所成,却算不得京畿高门贵胄,名士大儒多出自大族,并不将其放在眼里,其中有一人门下更是当面耻笑:“蝇蚋徒嗜羶腥耳,安能有龙鹤之心哉!”
张侍郎受此大辱几乎当场昏厥。
年不过九岁的章长胥将那出口之人招来,又示意他蹲下,对方并没将才到腰腹的小儿放在眼里,径直蹲下,冷不防被一把宝石镶嵌的匕首扎进心房——
鲜血溅了年幼的章长胥一身,却见他圆脸上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稚声道:“此物无德无知,有辱大师门第。”
河东氏为此与儒门生了间隙,惊动天子将事情按压下来,因而民间知之者甚少。
此后,章侍郎为章长胥请了道、法、玄、诡数十名先生在家教授讲学,直至天子征辟,章长胥应昭入仕,后经省台举荐,官拜中书舍人。
陆嘉仪惨白了脸,深吸一口气道:“然而……此人欲取嘉仪性命,有周显,必无陆礼!”
浮华的纱衣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章长胥缓缓放下茶盏,道:“妖骨香,不是用来熏的。”
陆嘉仪愣了愣。
周显一手捏着那装有妖骨香的药瓶走到陆嘉仪跟前:“以活血之物通达经络,后入九炼妖骨香,可重塑筋骨,恢复元神,嘉仪从前那般熏炙,药性只是浮于表面,所以每日不得断用。不信,此刻嘉仪便可以试试。”
陆嘉仪忍不住睁大眼睛,慢慢尝试着挪动已久无知觉的双腿,竟颤颤巍巍有了反应——
“我的腿……”
“那第一杯茶里纵然是凶险的毒物,可对嘉仪来说,却是活血通络的良药,如此,方能使妖骨香的药性渗透骨髓。”周显笑着说道,“从此以后,嘉仪就算是奔跑骑射也毫无问题。”
自从少年残疾之后,陆嘉仪为这双腿费尽了心血,从前使用妖骨香熏炙的时候,明知是一个钱财的无底洞也还是义无反顾地投了下去,而此刻,双腿可以完全复原,他脸上的激动,那都的确是真的。
“谢魏公——”陆嘉仪拜伏席上,“今日嘉仪重获新生,自此愿为魏公马前侍卒,报效君王,绝无二心!”
章长胥慢慢从榻上走下来,留着短甲的三指捏住陆嘉仪下巴:“你有二心,我也不在乎,这普天之下能胜过我章长胥的又有几人?”
第20章 契机
章长胥要对付袁世冲,这陆嘉仪一直都知道,不单单是因为那块“大……作天子”的石碑,只要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谁都不可能容忍自己睡觉的枕头边上有一把擦得雪亮的尖刀。
袁世冲是一头不安于室的狼,早有反心,西野平定、南州府生乱无疑将是他不愿错过的时机,留在京中的袁琛是袁世冲嫡长子,按照惯例,地方若是有什么异动,袁琛的血必将首先拿来祭旗,起到牵制、震慑的作用。只是袁世冲此人素来亲缘淡薄,把大儿子十多岁就送到大与来当人质,常年未曾过问。或许袁世冲并非不在乎这嫡长子,只是用这种冷漠作为对袁琛的保护。
然而这份在乎与西野相比孰轻孰重?
反过来看,袁琛幼年离家,孤身一人在京中多年,对自己的父亲能没有怨恨?再进一步说,本该承袭爵位的嫡长子,却早早远离故土,没能在西野扎下根基,在看中实力的西野,比一般庶子都不如。
老狼袁世冲已经过了盛年,西野刚刚统一其内部并不安定,其下除了袁琛外,尚有一嫡十三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