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那封信并非李堂道长信口胡诌的?不会如此凑巧吧。”卫封苦着脸摇摇头沉声道:“我们逗留洛城这几日未曾听闻鬼怪瘟疫之谈啊。”
“若师父所指的闭塞隅地是歃月凼,那便好解释了。”户绾稍稍调整坐姿,缓缓分析道:“其一,李堂道长笃信我们不会去仇人腹地,他才一面答应你隐瞒师父,一面领着师父过来办事,一举两得;其二,百里弥音行事隐秘,若歃月凼确有讳忌事端,她必当尽力封锁消息,布农族人便噤若寒蝉。”
“听来甚合理,然依你分析,俩老道应该在歃月凼才是,到洛城来做甚?”
户绾不想离开,尽管令她透骨悲切的洛城早无她容身之所。为了顺理成章留下并让卫封趋附她的决定,不禁言辞闪烁怂恿道:“要不找他们问问?师兄对怪力乱神素来兴味盎然,你不想揭开靶场的秘密吗?李堂道长师承茅山必能看清门道为我们解惑。至于师父,我们已然先斩后奏了,他也奈何不得我们,最不济痛责一番,若我们能帮上忙,他也便消气了。”
卫封常年被昌池道人念叨,并不惧他习以为常的责骂,若非顾及户绾,方才看见他们也不用狼狈逃窜。而户绾一番话正中他下怀,他极好奇靶场下困着什么邪魅,需要雷池阵与黑曜石双重镇压,当即点头如捣蒜,率先下了马车。
巷口已不见昌池道人与李堂道长的身影,卫封忙追了出去。方才生怕被他们撞见,这次又生怕撞不见他们了。
户绾不急不缓下了马车,揣的是得以留下的踏实,倒不急于求证什么。驻足马侧仰头望去,青空银云夹在屋檐间蜿蜒远去,如蛟龙浮游。灼日晃眼,透过影影绰绰的树梢流泻下来,敛了锋芒,像被定格的时光,温润而冗远。
“户大夫足音跫然,洛城天公想来喜不自胜,一扫几日阴霾,万里晴空迎你归来。”夷冧的声音冷不丁自身后茶肆传来。
户绾转身,见到夷冧显然很吃惊,烟亭一别不过月余,此时的她容光焕发,颇有几分姿色,不细瞧还真想不起来。户绾微微向她颔首致意,道:“我本乃洛城子民,道是于此无安身立命之所,又何言归?倒是你们在血染的土地上活出了盛世太平,这洛城的天公怕是不长眼。”
“不妨坐下相谈,户大夫不会连一盏茶的工夫都吝啬予我吧?”夷冧见户绾不再隐瞒身份,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全然不介意户绾的嘲言讽语。
户绾不作声,回望巷口不见卫封身影,想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罢,会会夷冧无妨,遂迈开脚步往茶肆走去。
户绾落座后,夷冧为她斟满茶,道:“当年你我素未谋面,可知在烟亭,我怎笃信你是何人。”
“愿闻其详。”户绾向来深居简出不问宿事,歃月凼许多人有听闻户绾其名,却显少得见其人。七年过去了,除了百里弥音竟还有人认得她,且是毫无交集之人,着实令户绾称奇。
“鲦山东面密林乃乌里族人埋骨地,战后,祭司麾下随侍受命夜查百尸堆,其中便有我表兄,一众人依着你的画像寻你尸身。我曾得见那幅画像,眉目宛如清荷之□□,其形跃活于纸呼将欲出,正是出自祭司手笔。”夷冧意味深长看了眼户绾,良久道:“由于死不见尸,才断定你尚存人世。”
户绾冷哼了声,轻蔑道:“寻我尸身作甚,多半怕我未死透罢。我数百族人不得入土为安,余无力报仇雪恨的我苟活于世,极其讽刺。不若一早死于她的赤羽箭下一了百了,再无需听仇人轻描淡写提及祸事,就似说起无足轻重的家常那般无关痛痒。”
“刀剑无眼,两族交战死伤难免,战争哪能不流血,我们布农族亦伤亡惨重。户大夫声声严责厉讨,是对战事起因一无所知罢,真论起来,争端乃乌里族挑起,说是咎由自取亦不为过。”
“你......荒诞!信口雌黄!”户绾一心认定七年前是布农族丧尽天良的屠戮,夷冧的悖逆之言不亚于晴天霹雳,蛮横无理扼着心口,令之气结。
两族毗邻而居虽无甚往来然世代修好,民风却截然不同。乌里族抱素怀朴,手无缚鸡之力,布农族骁勇豪迈,马背上讨生计。与布农族兵戎相见无异于以卵击石。怕不是因户绾族人尽数西归,死无对证便胡乱扣罪名罢。
户绾经历过那场战争,是个疾风骤雨夜,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人喧马嘶纷杳而至。她随父亲慌不择路出了门,自香樟林逃窜出来,却堪堪撞进百里弥音马前。以为她特地前来搭救,一见到她便莫名安心,眼里的柔光不及散去,胸前已开出一朵艳丽夺目的海棠。她的箭厉如闪电瞬息离弦,户绾来不及震惊,来不及悲伤,任由她猩红的眼与凉薄的笑落进眼眸深处,成为自囿的枷锁。
不知是户绾平日寡淡不问世事,事先未觉察两族间剑拔弩张之势,亦或乃事出突然的临时起意。对户绾而言,那是一场毫无征兆的恶战。
一夜之间,沧海桑田。宁静祥和的洛城充斥着满城血雨腥风,俨如修罗场,族人命如蝼蚁任人刀俎。
“我是否倒打一耙,你大可问问李堂道长,在祭司尚年幼时,他可没少扶持祭司。我近日方知他是你师父的挚交,知道的内情并不比我少,论德望与立场,他的话你可当信?”夷冧的话掷地有声,言毕掏了茶钱,两人不欢而散。
“李堂道长?”户绾面色萎靡,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