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在寻找的答案,似乎在这个小小的温泉池找到了:因妻子“休”他而产生的懊恼,实际上只是因为世俗的尊严在作祟。他承认自己爱过妻子,妻子也爱过他。然而这种爱远未达到刻骨铭心的程度,只是互相在青春的躁动中善意地安慰过对方。当年,他从山东那个靠海的村庄打起背包到大连上学,毕业后开始当船员,然后当三副、二副,再到大副,转眼就年过而立。除了对船上的物件了如指掌,他对世间一切知识的获取都来自于书本和媒介。这时候,经人介绍,他认识了风风火火的律师蒋萍,走过场似的约会过几次,就进入了婚姻的殿堂。生活并没有因为成家而改变多少,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跑船,妻子也走马灯似的接案子,各忙各的。一次,他在马六甲海峡看到了罕见的日出奇观,抓起电话给妻子描绘壮丽的景色,但妻子还没听完,就疲惫地应道:老季,你多大了?累不累呀……他对妻子惟一的一次激情就这样被浇灭了。当上船长后,他更忙,呆在家里的时间更少,妻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最让季汉宇恼火的是,妻子居然在没有和他商量的前提下,独自到医院做掉了两个月的胎儿,而他直到半年后才得知……
季汉宇坐在浴池里,努力地搜寻着记忆。然而,重复回放的只有那些已令他十分厌烦的航海经历,孤独,单调,乏味,最终酝酿成一种职业恐惧。十多年的航海生涯,没有人比他更理解那些血气方刚的兄弟们。中国船员有明确规定,不像国外船员可以带女人陪航,因此只要船一靠港,他就默许兄弟们去“玩”,去泄掉长期积淤的压抑。而他,则静静地躺在舱里,检查《航海日志》,或是写点航行随笔。这倒并不是说他有多高尚,而是他实在对易没有兴趣,宁可自己动手解决问题。或许,从小喜好文学的他过于相信那种绝对纯真的情感,他总觉得这个世间依然存在惊天动地的爱情,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预示着另一半的存在,所有的奔跑和寻觅,都是为了找到能使精神和ròu_tǐ完美融合的另一半……
现在他带着已几近死亡的情感跑累了,他需要休息或是休整。他38岁,已不再年轻。但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大脑深层屡屡提醒他,他仍有机会……
……一种久远而动听的声音在轻轻地摩挲他的耳膜。季汉宇猛然睁开了眼,屏息搜寻着那个声音。那是一种脆而绵的嗓音,如同露珠滚落荷叶后滴落在干燥的石板上,脆响过后是无限的浸润。季汉宇轻轻地扭过头来,透过薄纱般的水雾,他看到旁边的池中,一位玉雕般的女人站在水里,正小声地同她身旁一个满脸长包的青年说着话。
刹那间,季汉宇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也许,是在梦中,他见过这个女人,而这个梦做了至少二十年。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同样的感觉,曾经清晰无比地出现过,但做梦的当时或醒来后,他并不记得,只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同样的感觉再次出现时,两种画面陡然迭合,使他真切地感到这种无法解释的现象是多么地真实!他还记得自己当上船长那天,他穿戴整齐,站在驾驶台前,望着那一排被擦得一尘不染的仪表,陡然间,一幅相同的画面从脑海里一闪而出。他毫不费劲地想起了,这是他十四岁上初二时做的一个梦,因为他在梦里欢呼,将他的同学吵醒了。他当时就给他的同学讲,自己在梦中当船长了,并用铅笔勾勒下当时的情景。奇怪的是,其时他并没有上过船,更没见过二十年后这种装备精良的巨轮,但二十年前的梦竟与眼前的景象完全一致!季汉宇从那时起就默认生命中有许多不可解释的奇事,难道预兆真的存在?——现在,在这个陌生的小镇,这种感觉再一次牵动他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