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我重新站起来走向泳池,“我游给你看,只到你肯下来。”在他略有些莫名的目光中再次跃入水中。
我一趟趟地来回,自由式、蛙式、蝶式反复交替,我不管时间,也没有计程,只是不间断地游,直到四肢无力气息紊乱仍不停歇,我正在突破自己的极限。而那个人有时是很顽固的,所以我要比他更顽固才行。
我的视线都快模糊了,鼻腔也灌了几次水,十分难受。直到我隐约听到岸上那人喊我:“震函,够了!上来!你他妈听到没?!”呵,似乎发火了呢。
我没力气用言语回应他,手脚都快失控了。“!”他难得咒骂,然后是砰一声落水的声音,他向我奋力游过来。我疲倦地笑了,差点栽到他怀里,他牢牢托住我,我和他一起往岸边游。
“你发什么疯?!”他第一次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怒火冲我大吼大叫,一边拖我回躺椅,一边取过大毛巾擦试自己身上的水珠,“你想干什么?把自己淹死在自家游泳池?你这救生员可真够幽默的!”
“为什么让我在水里泡这么久,嗯?”我淡淡地勾起唇角,并不生气,也没来得及庆祝自己的新生,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昀森一下子情绪化得令人琢磨不透,他在我面前一向是天然自制的,从没像现在这样古怪,可能香港的空气就是让人现原形的。
他突然在我身边半跪下来,将柔软厚实的干毛巾印在我的胸膛上,然后耳朵和脸也贴上来,静静地靠着,即使紧张怕有人看见,但仍没有推开他,只听他轻声道:“你刚才干嘛乱来?”
“我只是想让你陪我游泳。”
“想不到你也会这么疯。”
“大概是你传染给我的。”
他轻叹一声,缓缓抬起头看着我,有些粗鲁地抚乱我的湿发:“抱歉,我怕水。”
“那为什么还要拉我来泳池?”
“我自虐不行啊?”
“昀森。”我叫得很认真,眼神也很认真。
“你不会想听的。”他的表情突然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我觉得你应该说出来,至少对我。”
他低下头:“我没说过我曾经……有个表兄,儿时一直崇拜他,感觉他无所不能。我十岁那年,有一次一家人坐小型游艇出海,那天的海面不太平静,我却怂恿表兄下水捕鱼,他只比我大两岁,经不起挑衅就下去了,海水很凉,没半分钟,他就因为小腿抽筋溺水,阿齐跑出来看见他挣扎就大哭起来,我边喊大人边跳下水想去把他拉上来,当时起了风,海浪太猛,一下子就把他卷走了,搜索队用了两小时才找到他,已经被海底生物咬得浑身是伤口,几乎体无完肤,那血像是凝固了……我始终忘不掉他平时的神采,我常梦到他……”
他的眼眶泛红,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获得些额外的力量才将故事说完:“我当时其实很希望自己也被卷走,那样就不必面对姨妈绝望怨恨的眼神和话语。家里头后来天天吵,直到父母亲决裂。其实我才是那个给大家带来不幸的人,我知道这么说很做作,但我一直为此自责……直到现在,我只要一下水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叹笑一声看着我,“我刚才是想,也许你治得好我那怪病,但最终还是胆怯了。”
这是昀森的心结,难怪他一直对救生员有特殊的好感,难怪他见我故意待在水里时那种突兀的急切与愤怒,我有些内疚,觉得不该这么去揭他的疮疤,这个在众人眼中光彩夺目的男人,私下竟藏着这样一道深刻的伤痕,时间也无法掩去伤痛,并且痊愈的机率很低,甚至连我都无法为他抚平。
“你母亲现在在哪里?”这是我一直没有问过的问题。
他的回答很令人意外:“庞培,或者中非,她很偶尔才会联络我们一次,你不会想到,她是一名考古学家。自从姨妈失去孩子之后,精神崩溃,经常来我家闹,于是我母亲也不堪重负,抛开我和阿齐远走世界。离开时她对我说:‘阿森,你什么都不缺,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尊重命运的安排。’其实那些话当时的我根本听不懂,但是却真的一字不漏地记下了,其实到现在,我仍是不懂。”
我突然揽住他的头,低声说:“你忘了吗?我是救生员,不会让你沉下去的。”
他伸出手臂也抱住我,把头埋入我的颈肩许久:“怎么就说起这事了?我还真是……”
“我以为我们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这经历好像无线台的八点档,牵强得不像是真的,可对我来说,却是个太真的打击。”他苦笑了一下。
我能够想象当年那场疯狂的浩劫,两个家庭的悲剧,无可挽回,以至于十几年后的今天,还有一个男人为此落泪。我终于知道,昀森的童年并不快乐,所以他也会穿着黑背心在酒吧里流连买醉,在镜头前留下最叛逆的表情,在孤傲的面具下扮演各类不属于他的角色,而内心深处,他仍是过去那个受过情感伤害的孩子,失去表兄、母亲和欢乐的希望。
而如今,我懂得他那被年轻覆盖的沧桑并不是装出来的,他只是在寻求一种救援,在对生命的漠视与重视的矛盾中游走,他最不想见到的是流血,所以当伊莉莎白倒在灯架下,那恐惧和失措迅速勾起他最初的也是最痛苦的记忆。
我一下动容,情不自禁轻拥住他的肩膀,低头吻了他,短促而热烈,他一怔,突然很灿烂地笑了:“怎么?同情我啊